第三十四章 夜雨闻铃肠断声
无凉城,城主府,雨铃阁。
寻常大户人家的水榭总有路与岸相连,而雨铃阁却不是,它位于镜湖的湖心岛上,遗世而独立,想要登门拜访非要一叶扁舟相助不可,此时已逾子时,自然没有摇橹之人。好在林清雪与沈知也从未想过要寻求一艘小舟的帮助。
两人一左一右跃向水面,林清雪在离岸三丈处足尖于水面一点,沈知在五丈处才点一下水面,复又重新跃起,只一眨眼已踏上水榭地面。
刚一落地,只听两声清越琴音响起,似是迎客。沈知拔出佩剑便要推门,林清雪抖开银蟒鞭护住周身要穴,站在他身前,轻声道:“当心又有暗器。”话音刚落,“吱呀”一声竹门打开,一个青衣女子缓缓走了出来,嗓音软糯:“我的青竹箭只迎敌,不对客,你们是敌是客?”
月光之下,只见这位女子约莫四十岁年纪,长着一张瓜子脸,眉目清秀,神情淡淡,看不出喜怒,嘴边一颗朱砂痣,颇有韵致。青衣乌发,身量纤纤,经湖水雾气一衬,如梦似幻,眼中晶莹透亮,似有无限哀愁。
林清雪见沈知站在原地不出声,双耳外廓一片绯红,心中不禁好笑:“这沈知看似武艺超群,面对恶人心狠手辣,原来也是个纯情少年。定是他原以为将会直面严孤帆,此时见屋中除此女子外已别无他人,而他身为男子却夜闯女子寝屋,那是大大的不妥啦。”若在平时她定要出言玩笑几句,然而今夜时刻不对、地点不对、人也不对,只得生生把玩笑话咽了下去。
沈知抱拳道:“前辈不知怎生称呼?我们二人路经此处,有幸聆听前辈仙音妙曲,当真是余音绕梁,恍惚之间还以为身在瑶池!适才多有惊扰,还请前辈不要怪罪。”
那青衣女子眼角已有细纹,一双美目却依然顾盼流转,缓缓打量沈知与林清雪全身,嘴角似笑非笑道:“前辈?也是,比起你身边这位姑娘的青春年少,我自然是老了。你这小子这样好功夫,却不怎么老实。我这雨铃阁在府中深处,绕凉军把这里守得固若金汤,三更半夜你们又怎会路过?可见你是胡说!”话音未落纤腰一摆,不知从哪里射出一支青竹箭,却是向林清雪飞去。
沈知惊呼:“前辈你……”林清雪听风辨位知道来势已偏,不闪不避,青竹箭堪堪从她左耳边擦过,射断两根青丝。林清雪眼睛也未眨一下,伸出手拢了拢头发,道:“多谢前辈赐教。”那女子朝她白了一眼,冷哼一声,道:“胆子倒不小,功夫也不错,还生️得这么美,哼。”
沈知隐有怒色,道:“前辈为何对阿雪姑娘如此无礼?”那女子冷笑道:“这是我的屋子,我爱如何便如何,怎么样?这姑娘连严贼的城主府也敢闯,我试试她的功夫,不行么?她又没伤着,你急什么?”言罢又朝他翻了个白眼。
沈知一时语塞,恨恨道:“你…你强词夺理!”林清雪听她言语中对严孤帆的称谓,心下旋即了然,理了理袖子,微笑道:“我们夜闯城主府自是另有所图,不过如今看来前辈与我们应当是同路人?”青衣女子一愣,嘴角带着一丝自嘲的苦笑,仿佛自言自语道:“同路人?同路人?”抬头望月,神情凄楚,泫然欲泣道:“这世间与我同路之人此刻不知身在何方。”
林清雪心地善良又极具同情心,见那女子如此哀伤神情,想起之前所闻歌声悲凉动人,似有无限伤痛,她心想:“这女子虽年近四旬却依旧貌美,又是住在此处锦衣玉食,却不知为何如此哀伤?若我能帮上一点半点,那就好了。”若要开口询问,却又觉此人喜怒无常,恐怕会激起她怒气。
那女子叹一口气,向二人打量片刻,问:“你二人并非无凉城人士对么?”林清雪点头称是。那女子又问:“如今城外战事吃紧,你们一路入城,想必很是不易吧?”林清雪奇道:“战事?什么战事?无凉城周围一派祥和安宁,我们只知三个月前严孤帆率领绕凉军攻城,倒是死伤无数,连守城大将陈粲也不幸惨死…”话音未落只见那女子扑了过来,抓着林清雪肩头问道:“什…什么?你说什么?”林清雪见她月光之下脸色惨白,满手冷汗,竟是大为震惊。
沈知冲上前来拉开了她,只觉她浑身发颤,心神不稳,担心道:“前辈你怎么了?难道你不知道无凉城被攻破之事?你的家人没有告诉你吗?”那女子牙齿都在打颤,口齿不清喃喃自语些什么,说了三遍才说清楚,原来是问:“无凉城…覃洛砚呢?他…如今身在何方?”
林清雪并不知覃洛砚是谁,抚着自己被抓得发痛的肩膀,看向沈知。沈知见那女子脸色转青,不由得叹一口气,转开视线看向湖面道:“无凉郡守覃洛砚,镇守无凉二十年,城破之日身中剧毒,还亲自披甲上阵杀敌数十人,最后万箭穿心而死,死后遗体撑剑而立,威势震天,无凉百姓无人不服,全城自发缟素三天…”只听得“咚”地一声,那女子晕死过去倒在门边。
林清雪抢上前去,替她推拿活血,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悠悠转醒,吐出一口黑血,却并不觉疼痛,只是眼神呆愣,看着月亮无语凝噎。沈林二人不知就里,只得陪她一阵。
正在此时,沈知突道:“西岸六七丈远处有人来了,很多,都是高手,手持兵器连弩。”林清雪一惊,望向岸边却黑漆漆一片,却哪有什么人了?转头疑道:“你怎么知道?”沈知笑了笑,眼中如有星光闪过,摸摸鼻子道:“我从小夜能视物,耳朵也比寻常人好些。如今只离岸四五丈了,是走是留?我们联手或可一战!”
林清雪还未答话,那女子正了正发间一枚羊脂白玉钗,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,擦干泪珠站起道:“走是走不了了,月下踏浪而去岂不是一目了然,想被射成刺猬吗?动手么,你们也不是他们九珠连弩阵的对手。来我屋里躲躲吧,保管你们死不了。”林清雪奇道:“九珠什么阵?”那女子满脸泪痕,不耐烦地一甩衣袖,转身入内,道:“好啰嗦,来不来由你们,哼。”林沈二人点点头,跟着进了竹屋。
竹屋布置得颇为雅致简洁,环顾四周皆是竹制家具,临湖窗边的小茶几上摆放着一个陶土花瓶,清水供着几株绿色绣球花。林清雪朝那花瓶看了一眼,没有说话。刚刚关上房门,沈知轻声道:“已在湖边,好快的步法。”
青衣女子不慌不忙,靠着窗台冷冷向外看了一会儿,这才转身引二人进了内室,打开房门道:“你们躲在这里,除了我没人敢进来。”沈知刚想问:“为什么?”话未出口,一道白影从窗台上跳入,如一道银电向二人射来。林清雪心下一惊向后跃开,沈知拔出佩剑就要斩杀来物,被青衣女子挡在前头将那物揽在怀中,轻声细语地安慰了几声。林沈二人定睛一看,那物原来是一条白犬,耳朵细长竖起,一双黑色眼睛灵活至极,四只爪子锋利无比,白犬此时正呼哧呼哧喘着大气,似乎很生气的样子,伏在主人怀中呜呜咽咽似在诉苦。
林清雪玩心大起走上去正要摸摸,那青衣女子喝道:“碰不得,我的白牙是有毒的逐浪犬,被它牙齿爪子碰伤一点半点,你这条小命算是没了。”林清雪只得退开几步,却终究还是喜欢,站在一旁看青衣女子拿桌上的绿色绣球花喂狗。见林清雪眼中尽是欣羡与好奇,那女子道:“我的白牙不爱吃肉,就爱吃花。有剧毒又极机敏,有它在,比十个卫兵还安全,是不是很厉害?所以我的房间,没人敢进来。”
待白牙吃完了花,那女子摸了摸它脖子,在它耳边不知说了些什么,白牙看着二人的眼神不再有敌意,只是乖乖坐着摇尾巴。那女子拍了拍它头,对二人说:“不论如何都不要发出声音,不要出来。”于是转身出去关上了门。
林清雪蹲下身来托腮细细打量白牙,口中喃喃道:“逐浪犬?有剧毒?吃绣球花?好像在哪儿听过。”那白牙似乎得了主人的严令知道这两个是自己人,两只黑眼睛忽闪忽闪也歪着头打量着林清雪。沈知仔细听着外面的声响,有些踌躇不安,道:“来了,二十个高手守在屋外,两个正在走入外屋。”
林清雪也不在意,瞥了他一眼道:“你这么紧张做什么?大不了被发现了拼死一战。”拿起桌上绣球花喂向白牙,白牙好奇地看了她一眼又看看花,咧开嘴咬住了花吃得起劲,小尾巴摇来摇去很是欣喜。林清雪满意地站起身来,坐在竹椅上,聆听外间的屋檐上的清脆铃声。
外屋竹门吱呀打开,一把沉稳的男声响起:“师妹,近日一切安好?”林沈二人对看一眼,无声的惊讶涌上心头,情不自禁握住了剑柄。
却听那女子淡淡道:“二十年前的旧称谓又何必再提?何况我早已嫁作人妇,你还是称我一声覃夫人吧。”片刻的安静之后,男子道:“覃夫人……你总说自己是覃夫人,可在我心里,你还是与我一同习武的那个小师妹。锦华,你把燕窝汤拿进来给覃夫人饮用。”一个年轻女声道:“是。”复又归于平静。
覃夫人叹一口气道:“严孤帆,过去的事你又提它做什么?你若顾及同门之情,就把我丈夫和女儿的所在告知于我,不要把我幽禁于此,我永远念你的好。”林清雪心口一跳,暗想:“那就是严孤帆?”看向沈知,他也是满脸惊异,握着剑柄示意要不要动手,林清雪轻轻摇头,他又按了下去。
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,窗外淅淅沥沥下起了雨,屋檐上的银铃在风雨中不断摇晃,传来清脆铃声,严孤帆的嗓音仿佛染了些雨气,轻声道:“你夫君既是前任无凉城郡守,如今被我占了城池自然是我的属下。我已经对你说了几十遍,我派他去攻打周朝派来伐我的大将军王了,如今前线战事吃紧,自然不能回来。至于你的女儿,她在我府中锦衣玉食,你又何必担心?何况这里原本就是你的家,我又没有派人守着你,何来幽禁一说?我虽从城里挑了许多年轻貌美的女子养在绮罗院,却从未碰过她们,只不过让她们陪伴我属下以慰他们随我征战之心罢了。”
林清雪闻言大惊,无凉城郡守覃洛砚!原来这女子竟然原来的郡守夫人,却不知怎么又是严孤帆的师妹?可是覃洛砚早在城破当日已经被万箭穿心而死,怎么严孤帆又说派他去打萧齐修了?明明萧齐修此刻还在无凉城客栈中休息,这不是个弥天大谎吗?
覃夫人道:“你带走我的女儿,我又如何能走?师兄,你记得我为何会嫁来此处吗?”严孤帆道:“阿青,我当然记得,你嫁人之日就是我心痛如绞之时。不管你有没有嫁人,我始终待你如一。当日若不是师父受我们三皇子之托,将你改变身份嫁给无凉郡守覃洛砚,你我想必也有自己的孩儿了。”见她不语,他又道:“三皇子高瞻远瞩,说是要攻周朝,必先攻海州,欲攻海州,却不那么容易,我们从海上强攻,舟车劳顿又缺少粮草,倒不如先攻无凉城,在此培养势力。你是我们师门中最为貌美之人,又素来机智百变,师父说阿青你是不二人选。你潜入此城,又有了郡守夫人之位,对于我们攻城自然是有天大的好处。哪知你却,哎。”
覃夫人冷冷笑道:“哪知道我嫁给洛砚之后与他真心相爱,生儿育女,又开拓了眼界,无法忍受周朝百姓生灵涂炭,因此与师门断了联系,是么?你可恨我?”
严孤帆语气中尽是苦痛,道:“我虽是心如刀绞,却从未恨你。你既然做了自己的选择,我再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,怪只怪那姓覃的花言巧语哄骗了你。”
覃夫人道:“所以便恨极了他,城破之日就射杀了他,是也不是?!”林清雪听她语意森然,便知不好,若要冲出去,却被白牙守着房门,一时却不好出去。
外头良久没有声响,再开口时严孤帆嗓音无力道:“好吧,你既已知道了,我便不瞒你了。这一刀,算我还你的。不过,你房中的两个人既闯了我城主府,又将此事告知于你,定定是不能活了。你且让开吧。”
林清雪与沈知大吃一惊,顾不得白牙阻拦,一齐破门而出。甫一出门,两把峨眉刺当胸刺来,林清雪左手格挡,右脚踢出,正中来人小腹,却不知为何那人小腹向内吸入,右脚一时拔之不出。她也不惊慌,向前跃了两步,右手出鞭攻向对方上三路,来人一惊,松开她右脚,向后退开。沈知佩剑挥出,当地一声一把峨眉刺被削去了尖刺。
三人分开站定打量对方,只见对手是一个蓝衣少女,肤色黝黑,五官精致,右耳一粒珍珠左右晃动。屋角一个白衣男子想必是严孤帆,腰腹中刀,血流不止。阿青站在另一侧,表情凄楚,似是痛苦不堪。蓝衣少女冷哼一声,道:“穹隆派薛锦华,未请教?”
林清雪眉睫一跳,道:“穹隆派掌门之女?熊百盛与陆千源可是你师兄?”薛锦华面露异色,还未开口,屋外突然射入数十支白羽箭,支支向沈知与林清雪而去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