经常有新认识的朋友问我:你住哪儿?
三爻。我淡淡地答道。
咦?你住城中村?朋友大多一脸疑惑的表情,仿佛我不应该住在那里似的。
我住的三爻村,也许和你经常见到的城中村一样,破旧的房屋鳞次栉比,岔道随意延伸,仿佛是这村子杂乱无章的血管。狭窄的巷道里,一抬头,是纠缠凌乱如蛛网的电线,以及只有巴掌大的天空。在这里,触目所及,到处是嘈杂喧闹的景象,人永远都比蝼蚁还要渺小。
按摩女郎
住在这里的人,除了以出租房屋为生的本地人外,目力所及无外乎是做生意的小贩、刚毕业的大学生以及像我这样贪图方便和便宜的人。也许常常被正经人所忽略的,还有这样一个特殊群体,白天并不打眼,可是当这个城市进入睡梦的时候,她们便粉墨登场,俨然成了村子的主角。
住在这里的人都知道,在每个杂乱环绕的巷道里,都会有几个闪着暧昧灯光的简陋小店,门上挂着足疗按摩之类的牌子,稀疏的纱质门帘后面,隐约可以看到一两个或坐或卧,穿着超短裙低胸衣,露出白嫩性感长腿的妩媚女子。店里一般看不到顾客,于是经常的,会是这样的场景:几个浓妆艳抹的女子,倚在门边,隔着巷道肆意聊天,时不时随着胸脯的剧烈抖动,爆发出一阵阵尖利的笑声。而当暗夜来临的时候,这些俏丽的女郎便如蟒蛇出洞一般,寻找着各自的猎物,干着这条街上每个人都心知肚明的勾当。
和住在这里的大多数人一样,我是很瞧不上这些所谓的按摩女郎,即使我们同住在这个破败的村子里。我也总以为,一个四肢健全又颇有几分姿色的女子,无论干什么工作,总好过于在这儿做着肮脏的皮肉生意。我从来不认为和她们会有交集,却在最猝不及防的时候,有了短暂的交集。
那是一个冬季的晚上,加完班回来已是凌晨一点多,走到大门口才发现忘了带钥匙,漆黑的巷子里没有几星灯光,恐惧顿时袭上了心头。旁边足疗店的门倒是还半掩着,却也不便开口。只能使劲敲大门,希望房东可以听到。可惜敲了半晌竟没有一点动静。倒是旁边足疗店探出来一个人影,望着我动了动嘴唇,似有什么话要说,最终没有说,又踅回了店里。我使劲定了定神,硬着头皮敲了足疗店的门,诉说了我的窘境,并询问能不能从他们店里通过,屋里的女孩倒是很大方地答应了我的请求。我道谢之后,快速从店里穿到了楼梯口,一路奔向楼上,从窗口取了备用钥匙,进了门。
虽然对话不超过三句,在那屋子里停留的时间也不超过一分钟,但至今仍记得那次短暂的交集。也是那次的偶然,使我的观念发生了转变。倒不是说我有多感动于她们的举手之劳,而是我突然意识到,其实作为人,我们有什么本质的差别吗?无非是赚钱的途径不同而已。有什么理由戴着有色眼镜去看待这样一个群体?同样是为了生存,各人选择自己的人生,又哪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?谁又有什么权利充当上帝,去指责和自己毫不相干的这些人?用自以为是的高尚去评判所谓的低劣,却反而成了最昭然若示的低劣。
扦裤脚的男人
住在城中村,免不了经常要和各种小商小贩打交道。三爻村的小商贩尤其多,一条街道里往往有十几家做同样买卖的小店或是小摊,虽都是小本买卖,竞争却也相当激烈。
马路北巷有几家修鞋子扦裤脚的小摊,巷口那家小摊是我经常光顾的地方,凡是有不合身的衣服裤子,都拿去这家扦改。摊主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,个头矮小而微胖,指甲比一般女人的指甲还长一点,大约是为了方便使用缝纫机吧。男人看上去比较木讷,从没见过他像别的摊主那样招揽生意。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缺陷,所以他的妻子——一个壮实而健谈的女人,便充当了招揽生意的角色。大多数时候,女人一手抱着小婴孩,一边招揽生意,男人则一声不吭,只顾低了头踩着缝纫机,不大会儿工夫,裤脚便缝好了,然后插上老式的大铁熨斗,一个裤脚轻轻地熨那么两下,装袋递给女人,一件活便算完成了。我喜欢来这家扦裤脚,就是冲着男人的实诚劲儿来的。
有一个周末我去扦裤脚,破天荒头一回看到男人一个人在干活。一问才知道,原来是女人回老家了。正有一句没一句闲唠嗑的工夫,过来了几个满手臂文身,戴着夸张耳钉的男女。打头穿破洞牛仔裤的男子开口便问:我那裤子弄好了吗?男人急忙撂下手中的活,回身从一堆活计中拿出一个蓝色的纸袋子,递给了说话的男子。几块钱?男子一边查看着袋子里的衣服一边问。三块。男人伸出了三个指头。男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摸出三块钱,扔在缝纫机上扬长而去。这个小插曲突然使我想起来,我每次来扦裤脚不都是十块钱吗?于是便有点恼怒,疑心自己一直以来都被男人表面的实诚欺骗了。我忍不住问男人:扦裤脚不是三块钱么?你怎么每回都收我十块钱?
男人尴尬地笑笑:就是十块钱啊,现在哪有三块钱的?
那你怎么……我忍不住问。
他是管这条街的,来扦裤脚有时候给点,有时候压根就不给钱。说完歉意地又朝我一笑,便低头继续踩缝纫机了。
我这才发现,在这个容纳着众多城市弱者的村子里,也竟有着这样的生存法则。也许在男人的妻子和孩子眼中,他是他们的天,是他们的保护伞,可是在生活的战场上,他却是那个伤痕累累仍奋力拼战的无名小卒。
那次之后很长一段时间,我都没有再去光顾过他的小摊,可是我常常会想起他那透着几分卑微、歉意以及逆来顺受的笑。或许这个看似已经是这个城市最底层的村子里,每天都在上演着类似的剧目。弱者永远在卑微而坚韧地活着,即使被轻视,被欺凌,也总是会挤出一抹善意的微笑,让看客们揪心地疼。
邋遢的卖菜女人
三爻村有一条巷子,都是卖菜的。我住的地方正好从这条巷子经过。每个周末的早上,我都会去巷子里买菜,也有固定买菜的菜摊。这家菜摊的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,许是生意忙的缘故,看起来有点不修边幅。除了小伙子之外,偶尔还有一个瘦弱邋遢看不出年纪的女人来帮忙,至于是小伙子的什么人至今仍是个谜。听口音两个人都不是本地人,我猜也许是四川或者贵州人。
小伙子打招呼的方式很特别。一般摊主看见女性都会问:美女,买点啥?这个小伙子却有着自己套近乎的口头禅:老乡,今天想吃点啥?也许在他的意识里,这种打招呼的方式更能拉近和买者的关系吧。小伙为人十分热情大方,每次来买菜,要么是直接把零头抹了,要么是送几根小葱,一小撮香菜,因此他的生意也比周围其他几家要好得多。
可是有几次小伙子不在,换那个瘦弱的女人来看摊的时候,我便发现平日常卖的几样蔬菜,价格竟贵了一大截。而且女人似乎也不大爱理人,除非你挑好了菜递给她,要不准当你是空气。就连附近卖菜的找她搭讪,她也是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。所以大概周围的摊主也不大喜欢她,小伙不在的时候,就会有意无意的抢她的生意,或者是嘲笑她不知道菜价啦,又找错钱啦,等等。总之,她的存在仿佛不是为了卖菜,而是其他人单调生活的调味品。
我一直想不明白,这样会做生意会招揽客人的小伙子,怎么找了这么个帮手?难道这个帮手真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长处吗?
有一天中午,我正好路过他们的菜摊,由于没有什么顾客,小伙子一人坐在菜摊旁边玩手机。这时那女人从存放货物兼做饭的店门里走了出来,粗声粗气地冲着小伙子喊:吃饭啦!面条我都给你拌好了,你这两天有点上火,我没给你放辣子。你赶快吃吧。
你吃了吗?小伙子不经意地问。
你不是刚才就嚷嚷着饿了么,你先吃,吃完了在里面打个盹,一会儿没人了我再吃。说完,就坐到了菜摊旁边。
女人这两句话说得再普通不过,却使我深深地受到了感动。往日里我只觉得女人一副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样子,对谁都不冷不热,仿佛没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能够引起她的兴趣似的。可今番却能说出如此粗粝又饱含关切的话来,怎能不让人受触动?也许女人本来就是这样的,只是她的关心从来都只展示给她自己在乎的人而已,外人又怎能感受得到?
也许在这个村子里见惯的那些冷漠的脸,计较的脸,都只是因为于他们而言,路人不过是过客而已,大概只有他们真正在乎的人,才能得到他们真正的热情和关心吧?
修鞋师傅
女孩子都爱买高跟鞋,我也不例外,只是常常都需要换鞋跟呀,钉鞋带呀。于是住到三爻村不久,就开始寻找靠谱的修鞋铺。经过一番尝试,终于锁定了百米外的一家修鞋铺。
这家店虽然招牌不显眼,小店里面也比较拥挤,但是试过两次之后发现,修鞋师傅的手艺和用料都经得起推敲,钉的鞋跟稳当耐磨,走在地板上也没有什么声音,自此便认准了这家。修鞋的师傅是个六十多岁的大爷,和妻子两个人住在这里,他们的家人似乎也都离得不远,经常能看到有人来店里看望两位老人。白天通常是修鞋师傅一人在店里,做做活计,兼带着准备两个人的饭菜。做饭的地方已经不能用简陋来形容,店门外的台阶上放一个小蜂窝煤炉子,店里小桌子摆上案板以及油盐酱醋之类的物品,这样日复一日的,便也可以凑合着过活了。妻子则固定会去村子外面的人行道上摆个小摊擦皮鞋,我注意过几次,生意看着还不错。每天天一亮,老两口就早早地把塑料灯箱制成的招牌抬出来,摆上种满了香菜小葱等各色菜蔬的花盆,再把蜂窝煤炉子也拎出来,便算是开张了。不管生意如何,每天晚上十点,老两口又准时把这些东西照例再抬回去。虽然这小店还不足十平米,但老两口的日子倒也过得有滋有味。
我一般都是晚上下班之后顺路过去修鞋。修鞋师傅十分健谈,所以等鞋的工夫倒也不觉得烦闷。
有一回去修鞋的时候,无意中提起了自己不喜用花露水风油精之类的防蚊剂,修完鞋临走的时候,修鞋师傅便从灯箱上的一个花盆里,拔了两棵植物给我,说是叫蚊子草,让我带回去种。被蚊子叮的时候,摘一片叶子,在发痒的地方涂抹,一会儿就会消肿。我心下甚是感激,然而回去之后终是没有种活。
后来有一次回家,发现家里有一大盆一模一样的植物,母亲也叫它蚊子草。只是一直都没有亲身验证过是否真有驱蚊止痒的功效,却一直也没有忘记过修鞋师傅善意的馈赠。
穿旗袍的老板娘
住在城中村,所见的生活永远是喧嚣的,鲜活的,却也是粗陋的,鄙俗的。这所谓的城市的皮癣有如一张大网,数不清的为生计而奔波的人们在里面奋力攀爬着。活着似乎成了唯一的主题,生活的目的似乎也只是活着。但仍有极少数时候,你会从这忙碌喧闹中发现一丝诗意。
记得那是一个夏天的傍晚,天刚有一点点擦黑,由于下雨的缘故,马路上积了好些泥水。撑着伞匆匆赶路的人们不断从缓慢行走的车辆间穿过,司机不停地按着喇叭,时不时发出一两句咒骂。下雨的晚上总是这样,人们会变得比平日更加焦躁和冲动,何况住在这里的人一向都是这么奔忙。
南巷拐进去一二十米的地方,有一家砂锅店。这家店的生意总是比别家店要好一些,即使是夏天,小店里面也经常是座无虚席。店里通常是老板和老板娘两个人照应。老板负责准备材料,煮砂锅,老板娘负责点单收钱,收拾锅碗。虽然人很多,但两人既说话干脆,又手脚麻利,所以看上去倒也忙而不乱。周末的时候,他们上小学的儿子也会在店里帮着扫地擦桌子,一家三口配合得恰到好处。
那日店里只有老板娘一人,许是因为下雨,店里也只坐了三四个顾客。老板娘身着一件藏青色旗袍,脚上穿着一双细跟凉鞋,脸上化了淡淡的妆,看上去既俏丽又优雅。比之从前的蓝色短袖,宽松七分裤和人字拖,简直判若两人。虽然旗袍的面料有点发皱,虽然她的小腹并不平坦,但她无疑还是成了这条街上任谁都无法忽略的一道风景。
在这肮脏喧嚣的巷子里,在这积满灰垢的炉灶前,竟然有一位女子,能够放下平日的辛劳,放慢奔波的脚步,细细地装扮自己的华年,哪怕只有一个晚上,也足以让路人为之驻足。
有多少次,我们总是在匆匆地赶路,不顾疲乏,不计辛劳,忙着和时间赛跑,却忘了停步看一看周遭的风景?
在三爻村的那一年,总是会无意间目睹那些人性的凶残与丑恶,堕落与沉沦。每每对人感到失望的时候,又会在无意间看到人性的善良与宽容,坚韧与顽强。这里并没有那些属于城市人的金碧的粉饰,有的只是赤裸裸的火热的爱与恨,对与错,粗鄙与高贵。纵使俗陋,纵使不堪,却能让你看到属于这个村子的,最真实的灵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