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为你衔来二月花(上)

2024-12-18 来源:华佗小知识

梁茜是恭王府的一名讲解员,最好的金牌讲解员。恭王府最初由清朝巨贪和珅所建,是目前北京保存最完整、而且是唯一对公众开放的清代王府,被称为“城中第一佳山水”。北京奥运那年,恭王府向社会全面开放,梁茜就是那时候招的首批讲解员,也是到现在唯一硕士学历的讲解员。

当时招聘的条件仅要求大专学历,梁茜的名校硕士毕业身份,着实让恭王府领导吃了一惊。原来,梁茜是清史爱好者,研究生也专攻清史,痴迷于恭王府这个“半部清史”的实体,对于巨贪和珅的正史野史、典故轶闻都了如指掌。只要是关于恭王府的,再刁钻生僻的问题,梁茜都能给你解释得清清楚楚,人称“问不倒”。梁茜还获得过北京职业技能大赛的冠军,发表了多篇以恭王府为主题的论文,是恭王府响当当的金字招牌,凡是贵宾接待,非她莫属。

很多人开玩笑说,梁茜是为恭王府而生的。

就是这样一个“问不倒”,最近却阴沟里翻了船,被一个看似简单的问题难住了。

问题是关于恭王府门口的燕子窝。

那天下着大雨。梁茜撑着伞,在乾隆“福”字碑景点的出口处,等着一群游客从假山里的暗道出来。一位慈眉善目、手持念珠的中年男士先出来了,陪梁茜一起等他的团友。

梁茜认识这位大叔。九点刚一接团,这位大叔就惊喜地和她打招呼:“哦,你是梁茜吗?由你讲解,太巧了,真是善缘!”接着,他转身向团友解释,他之前恰好看到过梁茜获奖的新闻,刚才在租讲解服务的屋里,注意过讲解员照片墙,对梁茜的模样有印象。无意中请到了恭王府最牛的讲解员,大家闻讯都很高兴。

梁茜接待的游客无数,知道这位大叔有佛缘,八九不离十吧,很可能是资深居士。她暗中观察到,在她一路讲解的过程中,这位大叔一边认真听,一边手捻念珠,上下嘴唇在不易察觉地翕动。梁茜知道,那一定是在念经或持咒。恭王府是独一无二的文化瑰宝,对海内外学者、历史文化爱好者、修行人的吸引力都很大,梁茜早已习以为常。

雨小了,伞耳垂下的雨帘变细了。居士大叔开口道:“梁导啊,有个事儿,我一直没想明白,还得请教一下。”

梁茜应道:“哦,您别客气,啥事儿?”

“刚才等着检票进来的时候,雨还挺大,院里广场没法待,大家都挤到旁边的小屋子里避雨,就是租讲解服务的那间。”

梁茜明白他说的是哪儿。那是紧挨着检票口的一间房子,对游客开放。进门左右各有一排窗口,左边可以预定旅游服务,右边就是租讲解器、预定讲解员的。她从到恭王府工作开始,就很喜欢去那间屋,没事就进去看看,因为里面有个燕子窝。冬去春来,里面总有燕子,这么多年从没断过。同事们都喜欢燕子,特别是雏燕孵出来的时候,女孩子们看着窝里一个个小黄嘴叽叽喳喳张着要吃的,心都被萌化了。燕子好像特别喜欢梁茜似的,每次她要在,燕子都会绕着她高高低低地飞半天,所以,她也常记挂着燕子。

没想到,居士大叔也注意到这个燕子窝了——“我在屋里四处闲看。顶上有宫灯,蛮漂亮的。窗口上边有一个监控器,摄像头像两只黑黑的大眼睛,瞪着下面的人群。意外的是,监控器上头,居然有个燕子窝!我还正好看到一只燕子,在人头上飞来飞去,最后落到窝里。这么矮的地方,离人这么近,人来人往的,怎么会有燕子搭窝呢?燕子能这么不怕人?”

梁茜心想,大家喜欢这个燕子窝,倒都没有想过这么个问题。不过,这个问题她也不是第一次碰到。去年春天,有一个十来岁的小“ABC”,就是美籍华人,也注意到这个燕子窝,问过类似的问题。

梁茜人称“问不到”,解释这样生僻的问题,也不打磕绊。

当时梁茜反问那个男孩:“有一首儿歌,'小燕子,穿花衣,年年春天到这里……',听过吗?”

男孩茫然地摇摇头:“没有。”

“在我们中国文化里,燕子是报春的,是吉祥的象征。北京奥运会的吉祥物里,就有一个是北京雨燕呢。燕子来人家搭窝,象征这家人善良、吉祥。所以呢,就有俗话说,'燕子不进恶人家'、'打燕子瞎眼睛'。我们见到燕子窝,都很高兴,不会伤害,只会保护。所以,燕子是不怕人的。”

为了让男孩听得明白,梁茜细心地放慢语速,个别地方,还用英语补充。

男孩受美国教育,爱打破砂锅纹(问)到底:“那为什么只有燕子在人类的建筑里搭窝,别的鸟在野外呢?”

梁茜耐心地解释道:“这说明燕子聪明啊。你看,在有人住的屋檐下搭窝,可以最大限度地避免天敌,像蛇、老鼠这些的,以保证小燕子的安全。还有呢,人类居住的地方,蚊虫比较多,对燕子来说,不愁吃的。另外呢,墙壁和屋檐比较坚固,又能够减少搭窝的工作量。”

男孩佩服地望着梁茜:“哇,导游姐姐太厉害了,懂得这么多!”

没等梁茜谦虚一下,男孩的追问又来了:“燕子怎么搭窝?搭好一个窝,需要多少工作量?”

“燕子搭窝的材料简单,就是泥土、自己的唾液、还有草根。它们飞到河边、湖边,啄取湿泥,团成丸子的形状,衔回来,再去找稻草、羽毛,混到一起。外面看上去,是一层层的小泥球叠着,粗糙不平,实际上,里面是平整的,小燕子可舒服了。”

“燕子搭窝很辛劳,一对燕子飞进飞出忙一天,也就垒起一两个指头那么高的泥墙。搭好一个新窝,没有一二十天是完不成的。如果泥土取得不好,或者房梁太滑,还会发生倾巢事故,前功尽弃,那燕子就得从头再来,再费一二十天的辛苦。你看这家燕子多聪明啊,选在监控器上面安家,稳稳当当的,肯定不用二次搭窝。”

男孩听得有些入了迷,又接着问:“燕子搭窝这么辛劳,那搭一次窝能用多久?”

正好是在游客分散拍照的空档,梁茜有时间来满足小家伙的好奇心,于是就接着回答:“那可不一定。至少用一年。来年春天回来,要是旧窝还在,就修补一下接着用。要是旧窝被麻雀占了,就得打一场燕麻大战,把自己的窝夺回来。如果实在赶不走麻雀,燕子就只好把窝封死,另建新巢了。”

男孩听得很仔细:“来年春天回来?燕子不一直住下去吗?难道是候鸟?”

“是啊,燕子是鸟类里的'游牧民族',每年都要背井离乡,经过千山万水到非洲过冬。小小的北京雨燕,重量只相当于一个小号的柴鸡蛋,一年迁徙往返几万公里,它们一生十来年的时间,往返的旅程相当于从地球到月球的距离呢!”

显然,男孩大感意外:“燕子这么点儿小,每年要往非洲过冬?要飞几万公里?My God,怎么可能?!它们为什么要迁徙呢?回来还记得自己的旧窝?”

梁茜也有点感慨:“是啊,燕子是生命力惊人的精灵。燕子这么长途跋涉,是由它们的食性决定的。它们只以昆虫为食,而且只在空中搜捕飞行中的昆虫,而不善于像其他鸟类一样,可以到树缝、地缝里找昆虫,也不能杂食些浆果、种子、树叶什么的。所以,北京寒冬一到,燕子无食可觅,就得万里大迁徙,秋去春来,年年如此。”

停了一下,梁茜想起来男孩的第二个问题:“燕子的记忆力惊人,无论飞多远,也能准确返回故乡。”

男孩听到这里,发出几声轻轻地啧叹,不再有问题了。

男孩很佩服梁茜渊博的知识,说将来也要做个像她这样的专业导游。游览还没结束,他就缠着妈妈问,怎样才能尽早回到中国上学。

但是,这次不一样。居士大叔不像ABC男孩那样,兴趣被燕子的生活习性所吸引。他在静静地听完梁茜的扼要解答之后,微笑着说:

“是的,雨燕曾经是北京一景啊。三十年前,每到黄昏时候,北京四九城的城门楼子,到处都是燕子,漫天飞舞。现在,古建筑都装了防鸟网,不让燕子搭窝了。平房快拆没了,平房楼房都装防盗网,燕子无处安家。有估计说,北京的燕子只剩下区区两三千只,已经难得一见了。可是在恭王府,在伸手都能够得着的地方,居然就有一个燕子窝,是不是很奇怪?”

说到这里,居士大叔加重了些语气:“恭王府倾注了和珅的毕生心血,园子里的每尺每寸都是文化。虽然经历了几百年的变迁,一旦修葺一新,走在园子里头,依然每尺每寸都能感受到厚重的文化底蕴。梁导,你敢说,那个燕子窝就和和珅、和恭王府的历史,一点关系没有?”

居士大叔说这番话的时候,不疾不缓,始终慈眉善目,却让梁茜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。显然,这位居士问题的份量,不是那个男孩可比的。

一时间,梁茜不知如何作答。“问不倒”,第一次被问倒了。

梁茜知道,自己不能也无法轻率作答。换作一般的讲解员,答不上来,打个哈哈就过去了,但梁茜不“一般”,她的职业自尊不允许她随便糊弄客人。

伞耳垂下的雨帘已经消失,毛毛雨给亭台楼阁蒙上一层薄薄的水雾。游客们摸完乾隆的“福”字碑,带着满足的神情,慢慢聚拢过来。

梁茜带着歉意,对居士大叔说:“您的这个问题我现在回答不了,请您容我一些时间。您看这样行不行,请您留下联系方式,等我有答案了再找您?”

居士大叔微微一笑,答道:“没关系,可能是我想得多了点儿,随口聊聊,别介意。”稍稍停了一下,他接着说:“不过呢,要是你真有兴趣做些研究,我也会花些功夫,一起探讨探讨答案如何?”

梁茜道声谢,互相留了联系方式。这时,她才知道居士大叔名花云笑,其他的,也没多问。

那天以后,她翻遍了自己的藏书、单位的图书室、国家图书馆,还做网上功课,都找不到和珅、恭王府与燕子之间关系的有价值资料。一种挫败感挥之不去,梁茜每天都在闷闷不乐中寻找突破的希望。

一天晨起刷牙时,突然灵光一现,梁茜想到一个人:易先生。(待续)